於去年底(2016年12月23日)新竹光復高中歷史主題的變裝遊行,因出現了納粹黨衛軍,影像廣傳,招致議論。以色列與德國駐台單位先後抗議,本國政府隨以迅雷之勢施予行政處分,摘除學校評級榮譽,後取消既定補助款。事件一置於焦點之下,媒體與網路遂興大片撻伐之聲,為文者不可勝數。細數納粹罪行與高談教育問題的發言,一時蔚為風潮。其後風波也見於德國,奧地利新聞。
筆者憶及曾閱讀Morton Rhue (Todd Strasser)所著小說The Wave ,中譯浪潮。書中故事取材自美國學校發生的實事。高中歷史教師由一個社會實驗,在學校中再造了納粹,幾至不可收手。參與其中的學生陷於團體的凝聚力,為榮譽感不能自拔,至於對運動執狂,開始排除異己跟不擇手段限制同學的言行。小說後又翻拍電影。以筆者淺見,故事中這個簡單的社會實驗就是學校規模的法西斯,也就是一種社會裡的以小見大,在美國鄉下學校找到納粹的影子,來了解德國發生過什麼。或可倒過來想:有沒有可能把目前的現實與過去的史實一併理解,一窺人性或文化中的想法根源?
一直到這些年德國,奧地利仍在追查二戰時期的重大罪犯。其政府甚至表示擔憂若再多過幾年,當時的人都死光就追究不到了。他們把抓到幾個年已老邁的將軍或政務官來關看得這般重要,也可說是為對一個價值有所交待。現今德國境內二戰的文物,像納粹軍章等,一概不得做為紀念品販賣。德國的公職人員,依法不得配帶,張貼,提倡納粹的名稱或主張。與德、奧相較,遠在東亞的台灣,人們對納粹之名確實並無同等熟知與警剔,亦無猶太人所感切膚之痛。因此高中生活動選材無忌,招致事端。然而對此事件群起厲責的反應,是否就代表社會具有正確的警覺心與道德責任感?
外國代表的抗議指責,眾多人士對遊行扮演內容的不樂見,所表達的,自然是不希望納粹之行被鼓吹宣揚,或輕視戲耍。台灣社會所有對學生行為的批評撻伐,或是德,奧兩國對納粹之戒慎恐懼,風聲鶴唳,乃至美國課堂實驗與少年文學小說的探索,無不環繞一中心問題:納粹法西斯會否再現?
然在此風波中,台灣確實見到了納粹法西斯的身影。納粹何在?重現納粹的並非扮裝的那一班高中生,而是政府官員慌忙懲處的急於作勢,與眾多未及深思未知詳情,卻即高聲批判恐落人後的歇斯底里。
誠不諱言,扮納粹之事招致外國代表抗議批評,社會於第一時間不以討論檢視其內容及過程決定活動是否得宜,而是眾人指責圍繞,使班級學生被逼道歉,學校連遭行政處份,校長隨後引咎請辭,而校方與校中參與知情者,卻無挺身澄清活動,維護學生之舉。其過程本身就是納粹。
以事實論,該班級學生裝扮入場所用旁白詞顯然對納粹所為是貶非褒,足見並非無知。表演或有不周不善,不達意處,卻定不至於讚頌宣揚納粹思想之虞。而學生及學校所承受之非議及後果非但過於其份,且學校評鑑及補助款項之事自有體系,已成定議,並與事件無涉。將其更改以為懲戒實是行事無有原則,不敬重事務程序之獨立。官員為息事端,急於自清以示立於正確之地,責於學生,示好於外館,不分皂白無措之舉,醜態盡現。法西斯恐怖之處,即在於使人懼怕或憤恨一群體,不及理解,亦不願聽聞任何辯詞,即隨眾起舞發難攻訐。法西斯的表象,即是使一件事看來如此正確,人們非但爭先為之,甚而錦上添花,以示堅貞,多言幾句,以顯見地。因此而使人接受草木皆兵的矯枉過正,過度解釋的扭曲邏輯,以致行事迷失原則底線,終至不擇手段。
自認做為曾經受害的人,無止盡的去討補償討公道,眼裡似乎就認為那些戰敗的國家就要年復一年道歉,一直檢討懺悔,永遠抬不起頭。而戰勝國之民又年復一年惺惺作態稱道:歷史可以原諒,不可以遺忘。似乎仁愛充塞,明天理曉大義,而對衝突或悲劇之肇始卻少有正視省思,來年再增加受難人數,細數罪狀紀念一番。以受害者的身分自居,就自覺霸道是有理的,因為以前被別人欠得太多了,利息永遠討不回來,所以做什麼都可以理直氣壯。這種心態實則一點不輸給侵略者的可惡,並且正是產生侵略者的溫床。豈不知,德國在二戰前正是自覺受盡屈辱,因而走向傷害他人的方向而不自知,又或知覺而已無人可擋?只知自認受害的人是不知道歉的。二戰前後,蘇聯共產黨沒少行侵佔殘虐之事,但受了德軍入侵,而後又是戰勝國,對於二戰時的局勢,好似甩得一點責任都沒有了。只知自認受害的人亦是不曉憐憫的。以色列因猶太人在納粹德國魔爪下的慘酷遭遇而厲聲譴責一班學生,然以國今對待鄰國甚至境內的異族之所為,卻實不可謂仁。
蘇聯的霸權算計,西歐各國的綏靖鄉愿之策,豈無關聯。然而二戰時歐洲的空前悲劇現今似乎全都推給德國,而德國又都推給納粹跟希特勒。都是那人的錯,眾人皆曰譴責,問題就解決了嗎?
人們看歷史都很容易去責怪一個國家,一個國家又很容易責怪一個人。只因為這是最容易的。希特勒其人自有特異之處,但卻也是正好站上了位置。希特勒一人並無能力造成所有的悲劇,而是環境已經有其條件。就算得權的是另一位人物,德國也會多少起變化,而不是什麼也不發生。要怪罪希特勒,其詞輕巧,講得容易。但是當年就是選民將此一狂人舉上大位。法國大革命之後的殘暴之行,又豈獨因雅各賓黨!如無一戰之後的經濟困境,與歐洲諸國相爭傾軋之局,德國何以興起近乎病態的凝聚力而步入歧途深淵?若非外戰之交迫,以及對保王勢力的警戒,革命成功後的巴黎群眾何以驚懼無措,走向與原先爭取的民主相悖的恐怖之路?跳脫這些背景,而言其罪惡過錯,則不能窺其真貌,更遑論知史知鑑!
歷史一再重演的一重要事實是,殘暴能起於對殘暴的仇恨,不論被仇視的殘暴是否事實,壓迫可源自對壓迫的恐懼,即便被懼怕的壓迫未必發生。人們恐懼納粹,為猶太人與被侵略國國民所受之苦痛而憤怒,則豈可不知納粹即生於恐懼以及忿恨不平之感的背景之下。人若只知恐懼而不知如何處置恐懼,只知仇恨而不知如何思考仇恨,距法西斯萌芽不過一念之差。
不知歷史或對前事之鑒漠視無感,誠可省視檢討。然而簡化歷史和對罪惡的解釋,未必不更為危險。無度地對歷史罪惡增描添筆,則是混淆視聽而非明辨是非。
子貢嘗言:“紂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,是以君子惡居下流,天下之惡皆歸焉。”是言亦道出今日常見之病。誠然,今人言昨日之事,只要立於批判罪惡的姿態,言過其實亦無不可。而對受害者或自認受害者的群體稍有不同見解,即成眾矢之的。每每論及歷史悲劇,只能嚴正抨擊罪者,而不可有它言。罪名之判定只可加深,而不可減輕。如此則吾人越是強調反思歷史,終只是跟隨勝利者的解釋打落水狗,而難汲取教訓,越是宣稱史不可忘,反越容易遠離過去。
吾人探問為何校園遊行出現納粹主題之時,何不也思及人們對歷史是如此的雙重標準?中國人每年都譴責日軍南京大屠殺死了多少人,而國共內戰之下,長春的兵不血刃,實則不下南京之數的亡魂,幾人熟知?太平天國時湘軍屠城,其可比國際戰爭的死傷,是否因沒有藉以攻訐政敵或宣傳愛國的需要,而在教育中反被忽視?我們被教導,鴉片戰爭起於商業侵略陰謀,從來不提鴉片原作為醫藥鎮痛之用。洋人本未作為毒品輸出,是在中國普遍成為毒品,吸食的鴉片槍乃是中國人所設計,印度所植鴉片幾乎全數銷往中國。我們只被告知英法聯軍搶奪物品,不說地方官員不諳國際規則,跟洋人溝通不了,濫殺傳教士招致戰爭,也不說北京因虐囚引來報復燒燬圓明園。看歷史的種種雙重標準豈不可怪?漢武定朝鮮聲威遠播,匈奴侵邊境擾民劫財。乾隆定新疆文治武功,日本吞遼東狼子野心。又有人說,唐山過台灣蓽路藍縷,內戰奔流離中國難民。日帝據台澎啟現代文明,國府遷台北置外來政權。槍殺本省人種族清洗,屠戮外省人官逼民反。吾人對歷史之批判何曾吝惜?納粹裝扮風波又豈是因缺乏批判之故?若說學生對歷史是非無感,豈非因吾人所行批判充斥偽善?
各界對學子及其校爭先恐後的口誅筆伐,敢情皆是敬慎的反思歷史,又或多有不過是政治正確的文字賣弄?對慘痛過去的紀念,是對暴行的憎惡,或實是為自身當前的立場與言行尋求心安理得?眾口同聲的反思歷史,有多少是防止強暴之權再興的深思,又或是重蹈孕育極端主義的輪迴?
日本殖民壓迫,殘暴侵略,世所應共惕。然而仇日卻給予數十年來中國政治操弄最豐厚的資產,提供激發群眾憤怒的廉價按鈕,與粗暴待人的無端藉口。親日媚日是兩岸政治中被隨意加予他人最便利的標籤之一。昔日極端民族主義的錯誤,現今提供的是另一極端民族主義的最強催化劑。幾不可計數的所謂神劇充斥,人們一遍遍觀看國人同胞受到宰殺,蹂躪,姦淫,創意日增,花樣翻新。南京屠殺曾因政治算計而沉埋。探尋並揭開歷史的青年最終為此類工作的慘酷付出生命,而起初掩蓋事件的政權如今年復一年以南京慘案告戒國人勿忘國恥。虛偽過於此者,恐怕寥寥。
白色恐怖,冤假錯案,台灣之大殤。然以反思白色恐怖為名而生的仇恨,己使對二二八事件背景及前因後果之探尋與解讀成為一筆爛帳。轉型正義之說空空渺渺無邊無際,任人形塑。對恐怖的批判與受難的追思,於某些人手中成了另一種恐怖與霸道的土壤。
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。現代人總說,知史是為了不重覆錯誤。然而人們往往在意的只是敵人不要重覆錯誤,而少自省自惕之念。人們都容易自覺受害,卻不易自覺所行非義。如此則反思歷史的成果,或將只淪於以昔日罪惡之名,為今日謬誤之盾。中國大陸現正往帝國主義發展,其對它國之不懂得悲憫,早已展現無遺。歐美國家如今恐懼難民潮而復燃排外與宗教歧視,極右主張抬頭,重演族群分隔之日,只恐未必遙遠。台灣如今最喜輕言將政敵冠以媚日、皇民等罪者,所為卻最近於通敵漢奸,而最樂以反共姿態慷慨激昂者,其言行則與共產黨糾眾鬥爭之術相去無幾。此誠為對“反思歷史”這一口號莫大的諷刺。
納粹有否再現之機?答案也許很不幸的是,納粹一直都在各國社會之中,待機而動。因為法西斯不單純是一歷史文化遺產,而是人性中一可能的面向。對今日而言,納粹的名稱與形象並不恐怖。因為法西斯再現之日,未必是以納粹之名。但批判納粹的嚴正表象,卻代表更可能生出下一個法西斯的危險心態。
對歷史中愚昧或罪惡之謬事,鳴鼓而攻之何妨!然批判前事非所以自詡正確,恣行無忌。法西斯非一二人之罪,不能以眾聲撻伐防之除之,而是群體意識失途之果,唯同以前鑒自省自誡方能使其不再。吾人當不樂見納粹之名流於輕佻戲謔,但更當不願見到社會在以為防範納粹之中,成為真納粹。
註:
美國中學浪潮實驗 - The third wave, Ron Jones, Cubberley High School inPalo Alto, California, during the first week of April 1967.
南京屠殺研究 - 張純如